素材 | 我的父亲母亲

我兄妹六人，最小的弟弟结婚后，父亲向母亲提出了离婚，从前固执泼辣的母亲这次很安静的答应了。

父亲说：孩子们的事都完了，咱俩把手续办了吧。

母亲说：好，昨晚发了面，我拌点馅，包点包子吃过饭我跟你去办手续。

母亲包了两样馅，一种是五花肉大葱纯肉馅包子，一种是萝卜叶子过水挤干水分，呛点猪油的素包子。

肉包子只有六个，是父亲的，父亲蘸着辣油醋吃，二哥的孩子喊爷爷，父亲笑笑，招手：来，爷爷给你肉包子吃。

父亲把最后一个咬了一口的肉包子递给孙子，拍拍手问母亲：我先走，你收拾收拾也出门吧。

母亲放下吃了一半的萝卜叶的包子，解围裙洗手，拢了拢头发，从门背后拿老笤帚扫了一下身上，看见父亲拐过街角。

她才出了门，一辈子都这样，需要两个人一起办事，都是父亲拐过街角，母亲踩着父亲的脚印，在一千米之外的影子里生活。

父亲有文化，有工作，高大俊雅，衬衣是烫过的，裤子是有棱的，夏天的凉皮鞋泛着幽光，踩在青石板的镇街上，惹来临街商铺小媳妇们的目光。

开裁缝铺的九荷是个寡妇，明明艳艳的一张脸，衣服总是黑色的，裁缝铺在西面，白天开灯，晚上开灯，只见灯光不见阳光铺子里，日光灯的白光把九荷刷成了白瓷色，白的女子，白藕的胳膊，配上一套婉转有曲的黑衣服。

女人们嘴上说着不好看，回家偷偷用白面洗脸洗胳膊，男人们不敢看，余光却灼灼如电。

九荷喜欢晴天晒花，雨天洗花，教书的父亲每天都会从镇街走过，九荷刚好端着盛开的海娜花出来洗花。

撞对面，撞对眼，撞满怀，一年四季里这样的情节总有几回。

多年以后心里想，被九荷撞怀，父亲也许会心跳加快，春心梵梵…

但是他总是上班下班，回到家就进了自己的屋子，铺开报纸写大字。

矮小的母亲诺诺的端来洗脸水，父亲擦洗后把毛巾丢进脸盆，两根指头捋着浓发，坐在炕桌上看着报纸等饭。

母亲给毛巾打香皂，两只手使劲搓，白亮亮的毛巾搭在铁丝上，母亲给父亲盛饭，一碟咸茄子，一碟水煮花生，一碗韭菜炒腊肉，一碗老母鸡汤，手撕白肉拌西芹，清清白白父亲慢悠悠的喝上两杯。

我们坐在院子里吃着一锅面，矮小的母亲带着歉意哄最小的弟弟：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也这样昂。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爷爷奶奶包办的，也许只有夜里关了灯父亲才会露出男人的温柔，白天的父亲永远孤傲，清高，从不正眼看母亲。

母亲总是用心做着一切，照顾父亲饮食起居，一颗心里全是父亲，抬头见一朵灰云飘过，也会打发我们给父亲送伞。

然而她胃穿孔住院，大哥二哥轮流陪护，二舅妈来家里给我们做饭，父亲依旧是上班下班，偶尔和九荷擦肩。

却一次没去过医院。

父亲梦想自由，也许提过离婚，母亲怕养不大我们，用各种方法拖着不离，甚至拖延小弟的婚期。

但是母亲知道，该到头了，拽住身子拽不住心。

更何况父亲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她。

母亲提出，家产是她的，房子是她的，存款是她的，儿女也是她的。

父亲很仗义：都给你，我只要自己。

但是办手续前，母亲却提出：生老二时你说过给我买一条项链，一辈子没跟你要过东西，当时他大妈戴着珍珠项链，笑着让你也买一条给我。

你答应给我买，我等了一辈子没收到，你答应了你得买给我。

父亲第一次和母亲一起站在镇街最大的百货商店里挑了一条珍珠项链。

项链太长了，白珍珠的光映射的母亲更黑更矮小了。

我哥说：妈，不好看。

大侄子说：奶奶，你不适合戴这个。

但是母亲依旧每天早起戴在脖子上，晚上像供佛珠一样放在头顶柜子上。

母亲做饭时长珠子晃来晃去和擀面杖打仗，母亲好像不在意，好像很享受。

父亲很快再婚了，新娘子却不是九荷，父亲娶的是戴着眼镜的苏老师，两个人很般配，住在县城的父亲比在小镇洒脱多了，他会拉着苏老师的手，凑近耳朵低声说情话，也会带苏老师去看祖国山川。

总之父亲的日子浪漫且幸福。

母亲却病了，如长在石头缝里的野油菜，努力开花，却被无情碾压。

母亲便血，吐血，从医院里出出进进好几次，母亲那儿都不去了，躺在窗上眼睛望着门口。

我说我去请父亲吧。

母亲摇摇头。

我去请父亲吧，母亲说：从来没好看过，如今更难看了，请他回来干什么？

但是母亲越来越不好了，父亲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苏老师的孩子要求父亲买房，父亲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苏老师爱父亲，但是她的儿媳要买车，儿子不给她脸，苏老师只能把父亲的工资卡交给她儿子。

父亲享受惯了母亲的专宠，享受惯了大家庭的高高在上，每次偷偷摸摸的回苏老师家，过着紧紧张张的日子，父亲过不下去了。

他听说母亲生病后，跟苏老师吵了一架，提着几件衣服离开了挚爱，告别了浪漫。

他无处可去，最终大哥接回了家。

他坐卧不安，求大哥带他见一见母亲。

大嫂轻声对母亲说：父亲想见你，他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

昏迷的母亲身子轻微颤了一下，喉咙里蹦出两字：不见。

父亲站在院子里，风把门帘掀起又落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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